長亭水阁偏趁涼多

纵使世界终结

【五悠】夜航

《夜航》Paro  航线负责人5×飞行员虎

*CP只有五悠

*惠和野蔷薇是通讯员,娜娜明是检查员,杰是值班秘书

*是对原作的拙劣模仿

*地名和航线完全套用了原作,驾驶知识和机械知识也是编的,作者地理和气象学很差,如果有bug请轻轻无视吧qwq

可以的话go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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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航


从巴塔哥尼亚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航线上,海拔六千米的高空,钉崎野蔷薇靠在机舱里,俯瞰着云层之下闪烁的灯火。片刻前她瞥了一眼控制台,刚好是一点二十分,模糊、宁静而梦幻的午夜,自荧荧发亮的显示盘和指针之间浮起,随着高空经过的气流,吞吐着一升一降的潮汐。她的耳机放在膝上,只有她自己捕捉到的微弱但清晰的无线电流声漫卷在引擎的轰鸣里,在狭窄密闭的机舱中,风的摇曳总是让她想到海浪,又有海滩上没有的某种奇异的安全感。她打了一个呵欠,却不觉得困倦,手指无意识地勾画着灯火的走向,他们刚刚经过了奥维利亚港,窗外映出层析的夜色,遥远的星光与同样遥远的地面上的灯光交相辉映着,在她的瞳孔中洇开一片跳动摇晃的色点。她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重新戴上了耳机。

借着机舱里极微弱的光线,野蔷薇抓起铅笔写了一张纸条塞向控制台。她注视着前方握着操纵杆的同伴歪了歪头,然后颇为小心地打开那张纸条,玻璃上隐约映出他的神色:与她预想的一样,那张专注的、精神饱满的、稚气未脱的脸上,先是掠过一丝紧张,在看清纸上的字后,就变成了佯装气愤地哭笑不得。他甚至懒得写字来回复,直接在引擎轰鸣的巨响中喊道:“下次能不能不要在工作时间递给我这种纸条了啊钉崎!我还以为又有什么事情!很吓人的好吗!”

虎杖悠仁的身后传来女孩的大笑声。野蔷薇向前探出身子,几乎贴着他的耳边大喊:“目前为止一切正常!我看你紧张才和你说话!下去之后记得报答我啊!!”

那张纸条上写着「下次路过奥维利亚的时候,下去喝一杯怎么样」。飞机以二百公里的时速掠过海湾,男孩嘟嘟囔囔的抱怨和女孩的笑声夹着机舱内吵闹的噪音,被抛向广袤的云层。


但很显然,布宜诺斯艾利斯机场停机坪前的气氛远没有圣豪尔赫湾沿岸上空这么愉快,纤细挺拔的少年同一身白色西装的男人相对而立,像是夜色中对峙的剪影。事实上也确实存在某种对峙,伏黑惠拧着眉毛,“七海先生,我再重复一遍,”仿佛唇齿间咬着金石,看不见的火花在黑夜中迸裂开来:“欧洲的航班晚点四十分钟是因为从亚松森来的飞机晚点了。而亚松森的飞机晚点是因为持续了三小时的大雾。这完全是不可抗力因素,处罚欧洲航班的飞行员是不公平的。”

而他的愤怒如同海浪撞上礁石。七海建人眼镜后的目光平和地注视着他,并不生气,也没有丝毫动摇。“伏黑同学,这是制度。制度存在的意义并不是维护公平,”夜色中,白色的身影像是灯塔,“而是为了确保事物向前推进的秩序。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夜间航班的运转不仅仅是我们个人的事业。”男人略微停顿了一下才重新开口,目光落向远处的天际:“它关乎这个时代的勇气,更关乎我们同伴们的生命。”

“处罚的不公平是为了维护生命的公平。你很清楚推迟起飞时间可能会带来的危险,这样做正是为了极力规避可能这项可能出现的、没人能承担得起的后果。现在,休息时间结束了,回到你的岗位去吧。”

注视着年轻人的背影,七海准确地向旁边挪了一步,刚好避开了一条试图搭上他肩膀的胳膊。胳膊的主人迈着过于轻快的脚步从黑暗中走了出来,语气仿佛自带欢快的波浪线。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听着那脚步声,七海似乎感到心里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暂时卸下了,但相应地太阳穴好像也痛了起来。五条先生,七海由衷地希望他要么早点出现在停机坪前,以便自己躲开刚才这场严肃并且有些残忍的说教;要么就不要出现,这样他现在至少可以独自喝上一杯咖啡安静一会。但这个世界的发展总是事与愿违,所有航线的总负责人,世界上最辛劳和最欢乐的人五条悟张开手臂做出一个要热烈拥抱他的姿势,身后飘散着停机坪萤火般的万点星光。即便是不得不为事业出卖了灵魂的工作狂七海也承认这场景可以说是瑰丽而又美好,如果五条不再继续靠近并且不要开口说话的话。

“Na——Na——Mi—— 今天也是干劲满满的一天啊怎么样一切都还在正常运转吗今天有你也帮大忙了呢话说刚刚走开的那个是惠吗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咦你的脸色好差是灯光的缘故还是你遇到了什么烦心的事情吗不会真的有什么麻烦事吧?”

不是错觉,确实是在头痛了,七海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的额头跳起了青筋。简直就是噪音啊,比全机场飞机起落的噪音更吵啊,而噪音的源头还在不断向他逼近,五条一把揽过他的肩膀,整个人像不长骨头似的靠在他身上,另一只手在他面前比出聒噪的大拇指:“夜晚的景色很不错吧?年轻的职员们也很不错吧?”

七海转过头,感觉到自己的颈椎僵硬地发出咔的一声响。坚持了一秒钟最终还是无法做到和这个人对视啊,再看下去真的忍不住要把他打一顿了,七海伸出手把五条的脑袋拨到一边,同时努力抽出身子试图站远一点:“首先您很清楚我和您一样,这片夜景已经看了快十年看到乏味了;其次您的年轻职员确实很优秀,如果不是总想着互相维护,并且对规则毫无敬畏之心的话;最后,我不是「那些」年轻人,拜托请不要用如此亲密的方式对待我吧,「五条先生」。”

五条站直了身子,两个人都沉默下来。七海听着夜风经过天空,卷起一片星点灯火,感到了一点懊悔。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诚然他们已经听着飞机起落的噪音消耗了大半青春,未来或许也将会将自己的一生消磨在这里,但他很清楚,并不是世上所有的事都有选择。他更清楚的是,他们的工作就是同风暴、时间,以及死亡和恐惧对抗,对于他们而言,乏味意味着怯懦和麻木,而怯懦与麻木是站在生命反面的大敌。

五条之所以能够肩负着所有的航线坚持了十年,并且看起来未来还能坚持很多年,正是因为他不感到乏味,或者至少是假装没有感到乏味。七海看着这个男人的侧影,灯光映在他的墨镜上,就像天幕漫上细碎星辰。五条的目光好像落在了缥缈的远处,或许他在眺望着夜空,或许他在眺望风,又或许他什么都没看,只是习惯性地发着呆想着自己的心事,别人甚至无法得知那关乎一条航线的取舍还是某种新推出的奶油点心。七海感到胸口发闷,夜风开始变冷了,他想回到办公室去。

七海转过身的同时,他听见五条的叹息,仿佛跟随着他自己的滞重沉郁的大口呼吸。五条在他身后轻声说话,就像同样沉重的呼吸被揉碎在风里:“你累了。”

“七海你从来没有把这些事当做什么真正的事业吧?你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去做,于是心甘情愿地成为这部机器上的一枚坚硬齿轮。”五条的嗓音很温和,混着午夜的风声平稳地起落,“可是,封闭自己,强迫自己去相信本来不相信的意义,并不会让你变得更坚定,反而更容易被磨损。你应该去休个假,虽然我很不情愿你卸下手里的工作。”

七海没有回头。五条好像完全不介意似的,继续自顾自温和平稳地说下去:“等季风雨过去,去找个你喜欢的海滩晒晒太阳消磨消磨时间吧。夜间运输航班很需要你,但你自己的人生更需要 。”

“这是你的教育方式吗?或者管理下属的方式?”

五条没有回答。远处出现了车灯的光线,往布宜诺斯艾利斯去的轿车来接他们了。




巴塔哥尼亚航班上,靠着舷窗的女孩一手扶了扶耳机,一手攥着铅笔,有些烦闷地做了个大口深呼吸。她用力敲了敲悠仁的座椅靠背:“虎——杖——”

此刻机舱里的灯打开了,从野蔷薇的角度可以看见悠仁的脖子上立起了寒毛。虽然确实不是什么好事,可是有必要这么夸张吗?耳机里传来低吼的、呜咽的风声,不知道是不是由于气压的变化,她的呼吸难以控制地沉重起来,悠仁的紧张传染了她,她感到腋下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皮肤和裹在制服里的衬衣黏在一起。这一切都让她感到难受,这种隐约又挥之不去的难受又让她心烦。她几乎是赌气地扔下铅笔,在悠仁的耳边扯着嗓子大喊:“我的耳机里听到了暴风雨的声音!我们就不能再飞快点吗!!”

驾驶舱里的男孩没有转头,也扯着嗓子回答她:“那是因为我们刚才飞进了一片雨云!这已经很快了!如果绕开才会慢好吗!而且一小时前就没有一个通讯站告诉你我们面前会有一大片风暴吗!!!”

野蔷薇气得踹了一脚悠仁的座椅:“你节约时间的方式就是直接撞进去吗!!一小时前有没有这片云还不知道!!说不定它现在都还没蔓延到特雷利乌和布兰卡港!!!”

噪音和大声喊叫让野蔷薇的头有点晕,但也可能是因为不甚平稳的飞行——理所应当地,他们在这片雨云中遇上了气流,飞机开始颠簸了。她按着自己的太阳穴,试图把无线电调到一个清晰的频道,这时窗外划过一片不祥的白光。

“你是笨蛋吗!!别迎着闪电飞啊!!!”

“看见了我又不瞎!!但闪电是我能控制的吗!!!你不如省点力气祈祷我们不要被雷劈好吧!!!以及求求你还是写纸条吧听着你大喊我的头都要痛起来了!!!”


云层在天际堆积起来。虎杖悠仁想起小时候读过的某本书,上面说在古代东方,城池间的攻伐战争不死不休,往往以尸横千里血流成河为结局,将军站在被围困十日有余的城上,望向黄昏之时的天空,他看见的是风雨欲来,墨灰色的阵云围合如同生铁,而城下兵临铁甲如云,气息奄奄的落日余晖竭力穿过云层,照在长枪上闪着寒光。悠仁仿佛嗅到空气中满是铁锈般的血腥气,可是将军的处境还是比他们更好,毕竟还能见到一点日光。

他又想起自己更小一些的时候,夜间航班还没有正式启用,人们只敢在黎明之后、落日之前飞行。他问他的老师,如果天上没有光,那么该怎么办?

在他的记忆中,那个一身黑色制服,总是笑着的年轻男人摘下墨镜,眯起眼睛望向太阳,弯着唇角回答他:“那就不需要光。”

“悠仁,总有一天我会不得不在黑暗中飞行,你也会。记住,你不是靠驾驶任何机械飞行,而是靠自己去飞行的。”

一股猛烈的气流几乎把这架飞机掀了起来,男孩握着操纵杆,双手骨节毕现,镭的荧光在仪表之间升起又颠倒。狞蓝的闪电撕破天幕,像是横亘在云层之间的伤痕。悠仁咬着牙,把时速提到了两百四十公里,几乎迎头撞向了那股气流。这也是那个男人教给他的,他陪着老师喝甜得腻人的拿铁咖啡时,老师笑着对他说,遇到强风的时候不要逃跑,一旦失去平衡,气流甚至可能会把机翼折断。但是如果角度合适,迎着风推过去的话,反而可以保持飞机的稳定,这时集中精神一点点调整角度,就可以离开纠缠的气流。

他的手心发潮,臂上筋肉暴起,摇曳的飞机在他的掌心中渐渐停止战栗,仿佛遂着他的心声,抬起,上升。野蔷薇扯下耳机大喊你疯了吗这么快的速度不怕引擎坏掉吗,而他的心里空空茫茫,盛满隐约雷声,以及他同那个男人一起静听过的呼啸山风。除了他的老师五条悟,没有人敢教给年轻飞行员这样的技巧,或者不如说,除了五条悟没有人能够做到迎上雷暴中的气流。他想象着他的老师曾经飞行在雷云中,拥抱狂风如同迎向神的武库。在这个时刻他竟然感到快乐和骄傲,因为他的老师生来属于天空,从前一些午夜里他在机场等着迎接老师回来,等着熟悉的引擎声落下,五条悟跳出舱门,振衣猎猎像是黑色的鸟。而他现在和年轻的老师一样在天空中飞行了,现在他也学着拥抱风,学着静听云层间阵阵惊雷,即便他无法分清那是真实的听觉抑或幻觉。



飞机逆着气流一点点地爬升着。不过短短几分钟,对巴塔哥尼亚航班而言却像几个小时那么长。现在他们的飞机升到了气流顶部,暂时不再危险了,航行也相对平稳起来。悠仁看了一眼时间,原来还不到两点钟,看来他等待黎明的愿望注定要破灭了,如果不能飞出这片风暴的话。野蔷薇已经重新戴好了耳机,脸色苍白地握着机舱顶端的把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空气中只有引擎的轰鸣声。

过了一会,是悠仁先在纸条上写道:

「现在还有哪些通讯站能联络到?」

野蔷薇:

「时断时续。特雷利乌倒是可以收到讯号,就是太弱了。布兰卡港完全听不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就更别想了」

野蔷薇:

「大概十五分钟前收到的消息,四面都是风暴,返程也不可能」

野蔷薇:

「已经向可以联络的每个通讯站发了讯息,让他们尽一切努力帮我们联系布宜诺斯艾利斯」

悠仁把头靠在座椅头枕上,刚才通过的气流几乎让他脱力。他的余光瞥见野蔷薇的右手还在奋笔疾书什么,左手噼里啪啦地操作着通讯设备。又一张纸条递到了他面前:

「里瓦达维亚海军准将城、特雷利乌、圣安托尼西部都有风暴,布兰卡港预计二十分钟后会有风暴」

悠仁注视着仪表盘。他们还有大概可以维持两个小时的燃油,如果两个小时之内不能离开这片风暴,不,这种如果也未免过分倒霉了吧?这真的可以是西中之虎和野蔷薇大小姐该有的运气吗?悠仁在裤子上轮流擦了擦两只手,重新握紧了操纵杆。野蔷薇居然又递来了一张纸条:

「伏黑这家伙竟然在这种时候掉链子,下去一定要敲诈他一顿全城最贵的饭」

悠仁心想这倒也不能说是伏黑的错,首先布宜诺斯艾利斯并不止他一个通讯员,其次即便他眼都不眨地守着无线电,布宜诺斯艾利斯收不到的讯号也不会在他面前变出来。但野蔷薇看起来很有些生气,让她把气撒到远在天边的伏黑身上,总比近在眼前的自己遭殃要好,于是他用力点了点头表示自己非常赞同。他的余光又瞥见野蔷薇重新坐好了,开始双手操纵通讯设备。刚才受到雷电和气流颠簸的影响,野蔷薇不得不撤下无线电天线,现在她应该是在尝试重新架起天线。而当他重新望向天幕,新的闪电又撕裂了云层,天空像是怒涛席卷的海,如同故人新知劈面相逢,他感受到相似的、下一波狂风向他手中的一苇之舟撞来。




不知道是由于带着雷雨气息的微凛的夜风,还是由于其他什么说不清的原因,布宜诺斯艾利斯航空中心办公室的通讯员伏黑惠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悠仁在心底对他的声援其实完全合理,从机场回来后他确实几乎不眨眼地守在无线电前。不仅如此,伏黑显然是整个布宜诺斯艾利斯最关心他这两位同伴的通讯员,当听到智利航班的飞行员东堂葵对他们——七海先生、五条先生以及刚好在旁边的伏黑自己,叙述安第斯山脉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同时五条先生有理有据地判断这是一场特殊的飓风,并且很可能继续向东吹的时候,伏黑就开始皱着眉给巴塔哥尼亚航线的各个联络站发讯息,但是很不幸地,南部的各个通讯站没有一处接到属于虎杖和钉崎的飞机的消息。并且情况越来越差,巴塔哥尼亚航班已经比既定计划延误了快一个小时,而当他第三次试图联络特雷利乌的时候,信号干脆断了。

此时伏黑的脸色想必很不好看,以至于五条先生经过他的桌子时停了下来,甚至摘下了墨镜试图观察他的脸。混合着气愤和某种奇怪的报复心理,伏黑瞪着五条的眼睛,咬牙切齿道:“巴塔哥尼亚航班失联了。”

五条眨了眨眼。如果不是伏黑已经很熟悉他的作风,就算觉得五条这时还没睡醒也是有可能的。那双波光璀璨的蓝眼睛里看不出半分忧虑,好像伏黑刚才说的只是“耳机坏了”“墨水用完了”“七海先生又生气了”这样的小事。

两个人在忙碌而嘈杂的办公室中间对视着,在这一瞬间伏黑觉得自己单方面的剑拔弩张显得有些可笑,好像是对着家里抓烂了第三个沙发的猫呲牙咧嘴张牙舞爪用尽一切可能不可能的威胁,而猫只是蹲在地板上歪了歪头觉得这个手舞足蹈的人类是个白痴。所以我才是狗派啊,伏黑想,只有虎杖那种笨蛋,没有原则的好人,才会在面对欠打的猫和欠打的五条先生时都不会生气,永远笑眯眯,永远耐心宽容,永远……温柔。

混合着打字声、说话声、通讯设备嘀嘀嘀的运转声、电流声和电话铃声的办公室里,伏黑觉得自己好像正在落入某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像是波涛汹涌的怒海,或是缠绕着风雨雷电沉厚堆起的云层。在这个漩涡中间,他注视着五条蓝宝石一样的目光,想着他在远方的生死未卜的朋友,也突然回忆起虎杖悠仁某些时候宽容过分的温柔。在这样的时刻,他突然清晰地、准确地感受到,他的笨蛋朋友虎杖,其实并不是没有原则,那些纷纷的温柔与毫无底线的包容,只是全都指向唯一一个人:黑色的振衣猎猎的制服,月色一样的头发,蓝得透明的有如宝石、海浪,和天空的眼睛,五条悟。只是因为他们平时距离太近,共处的时间太长,五条占领了虎杖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生活,所以那些宽容和温柔才显得太多了。原来他的朋友虎杖并不笨蛋,伏黑想,他的愤怒随之慢慢消解下去,变成了隐约又深远的疲惫感;不,说到底怎么会是对五条啊,那还是太笨蛋了——

于是他随之想起他们生活中的很多瞬间。他和虎杖、钉崎一起去吃晚饭,巷子里窜过一只猫,虎杖一定要停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鱼罐头打开放在墙角——钉崎忍不住吐槽你是灯神吗为什么还能随身带着鱼罐头,虎杖抓抓头发笑呵呵地说因为这片地方野猫很多啊,钉崎又问你怎么知道这里野猫很多,虎杖犹豫了一下回答是五条先生说的。他和虎杖陪钉崎去逛街,虎杖的目光落在一条镶着月光石的铂金吊坠上。难得的假期,他和虎杖、钉崎一起喝下午茶,虎杖无意识地在杯子里多加了两块方糖,神情很是恍惚,他和钉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出一言难尽的意味,而虎杖还沉浸在某种梦幻之中,对两人的复杂眼神毫无察觉。还有他们一起工作的时候,有时是他和虎杖一起飞行,有时是钉崎一起;五条很忙,但他们的航班降落的时候他十有八九会等着迎接他们,即便不在机场也会在办公室门口,他或者钉崎和虎杖一前一后地走下舷梯,五条总是自然地插到中间一左一右想要揽住他们的肩膀,他或钉崎总是躲开,只有虎杖总会和五条走在一起。有时候伏黑远远看着,工人、检查员、飞行员、机械师,很多人被他们抛在身后,只有他们并肩走在人群之前,相似的黑色制服在风中扬起衣角。

这时候他不仅想念虎杖,也想念钉崎,很多没来得及吐出来的槽堵在他的喉咙口,也夹杂着一些妥协和祝福,可是被他调侃被他祝福的人和与他一唱一和的人都不在这里。他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否还能再出现在他的余生当中。



啪的一声响,是五条突然响亮地一拍手;伏黑吓了一跳,暂时从不安和伤感中挣脱了出来。五条重新戴好了墨镜,仍然面向伏黑的方向,办公室里很多人听到他拍手的声音都抬起头,伏黑看到他的身后,许多双眼睛注视过来,许多目光聚集在他身上。还是一如既往的飞扬、轻佻而不容置疑的声音,五条说:“南部的天气状况好像很糟糕呢?从现在开始向南方的航班全部推迟两小时,向北方的航班计划不变,请先生们做好准备哦?”

办公室静默了一瞬,电话声,打字声,说话声,仿佛一下子被冻结了。片刻之后,这架巨大机器才重新运转起来,办公室里恢复了生机勃勃的嘈杂,伏黑听着那些声音,有一些节奏变得更快了,有一些同事在噪音的间隙小声说着什么。马上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这点,他想,巴塔哥尼亚航班在雷云中,夜间飞行可能遭遇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事故,而对他而言,他也许会永远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朋友。伏黑感到自己的手心在微微颤抖,为了抵御那种颤抖他握紧双拳,可是他抓不住心里如鬼魅般倏忽而至的恐惧。他看着五条,五条戴着墨镜,但伏黑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那是什么意思?在刚才他们对视的瞬间,五条的眼神,平静,遗憾,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失望,为什么会是那样的眼神?伏黑咬着牙,困惑和不安在心里堆积,这些情绪即将又要再次转化为对五条的愤怒。说到底那算是什么眼神啊?你不知道吗?你的飞行员,你的学生,我最好的朋友,你的—— 

你的虎杖悠仁,还有我的朋友虎杖和钉崎,他们失踪了,他们被困在不知道何处的雷雨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们,甚至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们。你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还在露出这样的眼神啊?

五条向前一步,站到了伏黑身边,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伏黑有些错愕的目光中,他轻声地,但是几乎是愉悦地说:“你太紧张了,惠。回到你的位置去,继续追踪巴塔哥尼亚航班的消息吧,现在是两点半,我希望在三点十五分之前可以听到巴塔哥尼亚航班的位置,以及他们沿线的天气状况。”

伏黑感到自己的大脑快要停止运转了。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正用很不可思议并且很不礼貌的眼神瞪着五条:“您是说三点十五分?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五条的神情很是无辜:“当然了惠君,我也很想立刻听到他们的消息,可是你知道的吧,风暴不是一个点或一条线,越过风暴总需要一些时间的吧?我想对他们来说,四十五分钟应该足够了?”

不,不是,等一下,五条已经转身走了,甚至还低声地、颇为欢快地吹着口哨,留下伏黑一个人震惊地站在原地。可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个人到底在想些什么,他难道完全没有考虑过这架飞机正飞在雷云中,可能被气流撕碎,可能被闪电劈,可能辨不清方向,可能偏离航线,可能遇到故障,总而言之可能遇到的危险太多了,可是五条的态度好像只是给他们的试卷上多加了两道题,那么多给一点做题的时间就可以了,四十五分钟对他们来说足够了吧?

理智,理智一点伏黑,伏黑咬牙咬得脸颊发疼,他注视着五条在办公室里穿梭的身影,有些无力地发现,这个人好像真的完全没有把危险和巴塔哥尼亚航班这两种事物联系在一起——


不,不是。五条不是没有把危险和巴塔哥尼亚航班联系在一起,而是没有把危险和虎杖悠仁联系在一起。五条当然知道夜间航行遇到风暴有多危险,他给出的“四十五分钟”本身就是一个长得离谱的时间。伏黑感到背后出了一层冷汗,他突然意识到,五条只是从来没有考虑过虎杖会回不来这种可能,他极其天真地一心一意地虔诚地相信着,危险与死亡同虎杖悠仁毫不相干,仿佛它们存在于不同的次元。但是他还是在害怕,某种他不愿意看到不愿意面对的结果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来越清晰,所以他自欺欺人地,用“越过风暴”四个字来轻描淡写地讲出他渴望而绝望的愿望,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会把它的时限拉到永恒,可是不可以,所以他给它加上了一个听起来清晰有力,但实际上无比离谱的时限,四十五分钟。好像闪电照彻大脑,伏黑差点打了个激灵,他更用力地咬牙握拳才强迫自己重新平静下来:认识到这一点,潜意识里最后的侥幸也离他而去了——多年来,五条先生不会出错,不会失败,他的话一定会成真,只要信赖他就能够越过一切困难和危险;但这一次不同,他不是在决策,而是在欺骗。他的谎话太用力,包括落在伏黑身上的遗憾又失望的眼神,那是在为伏黑的焦虑和消极而不满。他的伪装连自己都骗过了,可是那有什么用,伏黑想,你现在可以当着所有同事的面痛骂我一顿,只要巴塔哥尼亚航班顺利平安地回来,可是到底你也知道,你给不了这种镜花水月的承诺,同样也没有人可以给你。四十五分钟后,即便他们听到这架飞机的消息,它的燃料也很可能用尽了,或是已经不够他们飞到安全的地方;五条充满信心的语气其实是那么虚幻,伏黑想,不过是一碰就破的美好的愿景,虽然他也没什么立场指责五条,五条甚至不是在骗伏黑,不是在骗办公室里其他的同事,而是在试图欺骗他自己。



「这里是布宜诺斯艾利斯,请给我接奥维利亚停靠站」

「风暴已经到达奥维利亚港,还在继续向北方移动」

「巴塔哥尼亚航班是什么时候经过奥维利亚的?」

「一点零五分收到巴塔哥尼亚航班经过的讯息,没有降落停靠」



「这里是布宜诺斯艾利斯,请给我接里瓦达维亚海军准将城」

「里瓦达维亚海军准将城有风暴,没有听到任何飞机的消息」



「这里是布宜诺斯艾利斯,请接布兰卡港」

「这里信号很弱,听不到飞机的消息。特雷利乌停靠站的电话线已经断了」



「这里是布宜诺斯艾利斯……」



伏黑用一支铅笔顶着自己的太阳穴,耳机里传来的电流声几乎令他窒息。办公室里此起彼伏地充满了接电话和拨电话的声音,但没有任何好消息。电话、无线电,他们能够掌控的站点越来越少,风暴还在扩大。

已经两点五十分了。

伏黑抬起头。五条靠在窗边,一手握着电话听筒,另一只手接过一位秘书递给他的某份文件。他翻得很快,同时语速也很快,秘书不得不从衣袋里抽出钢笔来记录。隔着灯火通明的办公室,夜在他的身后升起、蔓延,他低着头,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直线;不知道哪里打下的光线落在他的颌骨,五条比平时更像月亮——冰冷,坚硬的矿物,触不可及的天体,隐秘、纤细而颤抖的辉光。


五条放下听筒,站直了身体。现在三十个省的天气状况都渐次反馈到他手里,所有的通讯站都进入警戒状态,只要收到那架飞机的呼叫,就会立刻通知布宜诺斯艾利斯。所有的值班秘书都集合在办公室外,等着他的指令。他注视着墙上的地图,感到十年来最沉重而凝滞的疲惫席卷过来。这场风暴将要摧毁的东西太多了。

不只是他一手搭起的航线和通讯站,还有他一手教出来的、代替他飞上天空的孩子,曾经永远站在他身边的少年,永远不会彼此猜疑、彼此抛弃或彼此背叛的,他的朋友——

和他的爱人。

他静静地低着头,好像感受到一千公里外的风雨,雷声隐隐,那场风暴铺天盖地地倾泻在他身上。他好像看见那个总是笑着的孩子,像从前很多次一样,举着伞朝他小跑过来,张开手臂像是要扑进他的怀里,就如同从前很多个清晨和很多个黄昏。那风雨打在他的脸颊,无可抑制地流淌下来,渗进他的衣领,凋败冰凉。狂风漫涌过来,那个孩子的身影好像抖了一下,那把伞忽地折断了。

他猛然抬起头来,他的孩子消失在雨中,那把断折的伞落在水里,波涛汹涌,慢慢地沉下去,看不见了。

在不存在的风雨大作中,他感到心脏一块一块地空下去。他想起数年前,曾有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他和悠仁坐在一片开放着雏菊和野百合的草地上,那个孩子带着天真的神色,悄悄合拢手指,圈住一只停在花上的蝴蝶。那孩子笑着,眼睛弯弯地把手捧到他面前,他只是微笑,没有伸手去接。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拥有翅膀的事物,还是属于天空更好?

于是那孩子张开手指,让蝴蝶飞走了。

悠仁问他:“老师,你也喜欢飞吗?”


他咬着牙,感受着苦涩和刺痛一点点浸透心脏漫过头顶,夺走他的呼吸他的颜色。与他独处的时候总是固执地喊他「老师」的悠仁,把制服搭在肩膀上,像小男孩那样一蹦一跳走在他身边的悠仁,勇敢、坚定,一直在长大,越来越像他,和他一样的……悠仁。

而他教了悠仁一些什么呢?

虚幻的漫天风雨中,漫天破碎的回忆裹挟着他,像看不见的手指拉着他的衣服,指给他看他一生中最疼痛最珍贵最无法割舍的错误。是他教会那孩子在天空中飞行,也是他教那孩子,说有些人生来就是属于天空的。

可是他的孩子本来可以不是;他宁愿是自己迷失在那场遥远的风暴之中。

是我教他成为飞行员的。他想,并且清晰而痛楚地意识到,那孩子一直追着他的背影,想与他并肩,想和他一样,想完成他完成或未完成的心愿。那孩子爱着他——这爱像一根扎进他生命中的刺,本来已经被他的血肉包裹着生长在一起,又将随着那孩子的离去被淋漓地拔出来,混合着纠葛的筋脉和神经,牵扯着他一生中最绝望最卑劣最无法承受的刺痛。这也将成为他余生里不断撕裂不断化脓不断流淌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那就是那孩子之所以会身在那片风暴之中,归根结底是因为,他爱着他。

五条还站在窗前,一动不动,他在白炽灯的光线下感觉到冷,想要佝偻蜷缩下去而不能。在他的心里,他的骨骼和血液都被那个风暴中的孩子带走了。如果这时有人碰一碰他,说不定他会像风化石像一样飘散成破碎的尘埃。




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秘书们已经集合完毕十分钟了,”他在身后带上门,不轻不重的咔嗒一声响,鞋跟在地板上敲出柔和笃定的步子。他的声音也是不轻不重的,柔和笃定,办公室里忙碌的人群为他分开一条路,他就那样穿过一间办公室,停在离五条一步远的位置,带着一贯的平静笑意,朝五条微微躬身。

夏油杰的声音回荡在办公室里:“您现在可以下指令,五条先生。”

有那么一瞬间,五条看起来稍微有些迟钝:“今天轮到你值班吗,杰?”

夏油望着五条的脸,顺手从旁边一位路过的秘书怀里抽了块写字板,神情还是宽和而淡静:“不,我听说有突发状况,所以过来了。情况还好吗?”

夏油就是这样的人,即便这台机器的每一个零件都无法遏止地现出失控的倾向,他也始终从容温和。他推门进来的瞬间,办公室里的气压好像都正常了一些。伏黑把耳机挪开了一点,试图辨别夏油和五条说话的内容。

五条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吐出来,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一丝被刻意压下的不耐烦。

“人都在外面吗?”

“一共十五名秘书,加上我就是十六名,都在等着您的指令。”他听着夏油继续从从容容地回答他,他的挚友,多年来的同伴,好像从来都是这样,微笑,宽容,有条不紊。他突然想像他自己这样的人,生命中可以称为重要的人并没有很多,因而夏油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庆幸还有人尚在身旁,而是感到这种尚存与失去的巨大反差,于是他心里的空洞又狠毒地抽痛起来。他能够拥有的人其实很少,但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很快就要被夺去了。

他觉得不甘而愤怒,想要卡着悲剧的脖子从中挤出一个答案,想要去控诉为什么这种不幸非要降临在他的身上,然而他连控诉的对象都找不到。带来不幸的是风暴,是天空,是某种虚伪的渴望与缥缈的英雄主义,他的世界摇晃着快要坍塌下来——这种不幸的源头原来在于他自己。



夏油轻轻咳嗽了一声。

“您看起来有些过于精神紧张了,”夏油说,“不如您暂时离开这间办公室,告诉那些秘书他们该做什么,然后到街上走一走,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他转过身,率先走出门去,经过伏黑的桌子时他稍稍放慢脚步,拍了拍伏黑的肩膀。



五条站在楼道里,靠着墙,值班秘书们沉默地站在一起,墨镜盖住了他的眼神,秘书们以为他在扫视着人群,而其实他只是盯着一道地板的接缝。

横横竖竖,他注视着那些缝隙,仿佛能够从中看到时间,看到他渴望而得不到的答案。痛楚与茫然交替着,上升下降,他恍惚觉得自己回到了十几岁,回到了臣服在他手中的每一架飞机上,上升下降,月落日升,风声呼啸,山与海在生命中穿行而过,他在颠簸倾斜的时间中感觉到晕眩,下意识地想去找他熟悉的脸——没有。

他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温度,全都没有,全都一点点离开他。如同身在长夜中的梦呓。

「整理好全部的天气信息,往西边的航线需要调整路线」

「北方航线再去确认飞机的状况和起飞时间」

「装载欧洲航班的邮件」

南方的航线呢?南方的航线……停止的、断折的、在雨夜中渐渐湮没透明的南方的航线——

他感到疲惫和窒息,感到黑暗中的命运在他的颈间套上绞索,那绳子在一点点收紧。他极力抑制着自己不要失去平衡,不要呼吸得太过绝望,不要伸手去扯自己的领口。

「三点十五分之前,继续等待巴塔哥尼亚航班的讯息,任何呼叫都要在三十秒内反馈给我。」

这句话好像抽空了他一生的气力。他自己也像在无边无际的真空当中,如同他到过的那些高空,星星和月亮黯淡下去。他的血液凝结,肺里的空气一点点地逃逸出去。

夏油在他的旁边说:“那么去吧,辛苦先生们,祝大家今夜顺利。”那声音飘飘渺渺,仿佛从另一个黑洞里传来似的。


人群渐渐散去,五条靠着墙,慢慢地弯下腰去,好像在摸索什么他无意中遗失的极其珍贵的事物。

可是他无法将自己拔出那个黑洞,那个没有声音也没有颜色,不断地提醒他别离与失去的陷阱。他想起悠仁小的时候,他陪着孩子们玩耍。孩子们在院子里玩捉迷藏,悠仁总是从藏身的地方伸出一颗头,或者悄悄地挥挥手,于是他一下就能看到,他走过去把悠仁从某个角落里面抱出来,两个人贴在一起大声笑。悠仁长大之后他回想起这段往事,好奇地问他的孩子,为什么小时候总是不好好玩捉迷藏?

他还记得那是一个冬天,悠仁裹着他的外套坐在地毯上,双手捧着热可可杯子,有些羞赧地笑起来,仿佛隔着朦胧氤氲的时间:

“因为我想快点被老师找到啊?总觉得,一直找不到我的话,老师会很着急的样子——”


他的眼眶发胀,想流下泪却不能。他的孩子那么聪明,有关他的事,他每一件都那么清楚。他现在找不到他了,他很着急,可是他的孩子在哪里呢——

啊,他的孩子还说过,老师好像是无所不能的呢。老师可是无所不能的哦?无线电和电话做不到的事,那么老师来做就可以了——

像是在地狱之中听见神谕,他欣喜若狂地站起来,抬起头,他自己看不见的,脸上带着扭曲绝望的笑。他只看到对面的他的朋友,夏油抱着手臂,担忧地望着他。

然而他又都看不见了;夏油好像朝他走过来,好像抓住了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说着什么,他也都听不见了。他的心脏被某种虚幻的希望与幸福充满,魔鬼在他身边手舞足蹈地唱着颂歌。那双漂亮璀璨的眼睛现在失去了焦点,折射着黯淡的奄奄一息的夜色与月光。


夏油不得不用力按着五条的肩膀。五条像一个溺水中抓住了稻草的人,不,更像一个已经溺水到出现幻觉的人。他郑重其事地握着夏油的手臂,看起来好像盯着夏油的眼睛,但其实目光根本就涣散而空无:“杰,我们还有空的飞机吧?”

夏油感觉头皮有些发麻,不,一定是错觉,一定是因为头发扎得太紧——在五条热切而涣散的目光下,他亲切友好的微笑也僵硬起来:“你在说什么呢悟,你累吗?要我去给你拿一杯咖啡吗?”

他笑不出来了,他的朋友看起来不太好,五条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盛着星星和银河,现在这双眼睛圆圆亮亮地盯着他,这是一个快三十岁的人该有的眼神吗?女高中生在修学旅行前一天的眼神才差不多吧?他皱着眉,手上不得不加大力度摇晃五条的肩膀:“你还好吗悟?你没事吧还认得出我是谁吗?”

五条一把抓住他的手:“比起那个,我们现在还有空的飞机吧?也有汽车可以去机场吧?”

夏油不得不稍微提高了声音:“不,我们没有飞机了,你现在调一架飞机就意味着要推迟一条航线——”

五条打断了他。五条的声音好像有些抖,但是却带着从他们学生时代起就养成的那种理所当然不容置疑:“我们还有备用机,我现在就通知机械师和工人到机库,可以帮我叫一声伊地知让他过来开车吧?”

好像确实要下雨了,狂风呜咽着挤进来,有一扇老旧的窗户猛地被吹开了。夏油砰地一声甩上那扇窗,楼道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他也感到疲惫,某种悲伤侵染了他,而他无法去抵御,无法将那种悲伤拒之门外。他的朋友五条悟,从他们的学生时代开始,一直聪慧优秀张扬自由随心所欲好像无所不能的五条悟,此刻看起来那么疼痛而绝望,如同将自己的一切——生命、肉体、灵魂、来世前尘、信仰和荣耀,全都孤注一掷在台上的赌徒。

他看着五条悟,苦涩地开口,感到舌头仿佛不是他自己的。

“你想去找他吗?”

还是那种涣散又梦幻的眼神,仿佛深陷在某种欺诈的余韵当中,五条无辜地、理直气壮地、毫不犹疑地回答:“是啊。”

还没等夏油反应过来,五条带着梦幻的神情继续说:“现在人手好像不够哦?杰留下帮我继续指挥航线好了,我一个人去找就够了,让伊地知在机场等着,准备毯子和热格罗格酒,说不定需要医生也在,硝子——”

砰的一声,忍无可忍的夏油推着五条撞到了墙上。一定是疯了,夏油想,怎么会这样,一切的事物都朝着不可挽回的方向滑落,但是一切事物的发展又都是那么合理而无可辩驳。他甚至不知道怎么反驳五条,如果可以的话他简直想抓住五条的衣领把他拖出去打一架,或者浇他一头冰块,只要能让五条恢复理智,他确实攥着五条的衣领,但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呜咽的风声里,夏油觉得他们像是野兽。一切科学、制度、文明,都在这种汹涌而来的悲伤面前失去了意义。他知道的,那个停在风暴中的飞行员,也是他最报以期待的年轻人,是五条特殊又特殊、重要更重要的孩子。

人的一生就必须要背负着那些事物直到尽头吗?——很遗憾,是的。

“悟。悟,”他嘴唇张合,终于还是想不出有什么能说,最后他无奈地、痛心地、低声地试图安慰他的朋友,也试图安慰他自己:“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去做。”

他也感到那种疲惫,仿佛木偶被剪断线,他摇晃五条的肩膀:“除了等,我们没有其他办法了。”

五条猛地抬起头。夏油看见那双眼睛,眼底发红,全是血丝,那双眼睛难以置信地甚至是怨恨地看着他,五条几乎是哑着嗓子朝他嘶喊:“你以为你很明白吗?!”

他无言以对。在静默中他松开手,五条颓然地沿着墙壁蹲下去,双手抱着自己的肩膀。他低头看着,感到一种奇异的陌生,十年来他从未见到过五条悟这样,仿佛那个迷失在风暴中的孩子是五条自己,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他努力地想拥抱自己来留住一些温度,可这次再不会有一双对着他张开的手,也不会再有神情温柔的少年披着阳光回头。


风还在这座城市里穿行。夏油撑着膝盖弯下腰来,再一次平心静气地注视他的朋友。说到底五条又有什么错呢,他想,虽然「悠仁的飞机失踪了」这个概念对他来说太遥远,以至于他几乎没有什么将要失去这个孩子的实感,但是那不一样。他平心静气地、悲哀地意识到,如果那个孩子不会再回来了,那么他会悲伤,会惋惜,会感到难以填补地心痛,但毕竟只是失去了一个优秀的孩子。

但对于五条而言,他从此又将是孤身一人了。


夏油于是苦笑起来。他在这一刻才终于意识到,原来几乎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潜意识里都还把五条看做某种特殊的事物,概念的集合,他不会出错,不会失败,但他很恶劣,喜欢捉弄人,总有难以满足的奇怪要求,年轻的五条还很喜欢发脾气——他想着,苦笑着又忍不住微笑起来,他们对待五条,服从他、恐惧他、安抚他、避开他,可是原来是这样,在这样的时刻才有那么一丝未曾隐藏,却从来无人发觉的秘密逃逸出来——只有那个孩子把五条当成和大家一样纯粹的人,只有悠仁在理所当然地挂念他,又爱着他。

那个亲近他,仰望他,接纳他的任性、恶劣、疲惫与悲伤,接过他的寂寞与痛苦,向往他的心愿,明白他的理想,也赤忱而热烈地、献出一切去爱他的人,再也不会出现了。


夏油叹了口气。蹲在五条身边点了一支烟。

在模糊的烟雾中,他轻轻说:“对不起。”

五条没有回答他。遥远的风雨呜呜咽咽着,他的指间,冷却的烟灰渐次坠下。





一千公里外,至少悠仁和野蔷薇认为自己在一千公里外——巴塔哥尼亚航班还在雷云中间艰难地穿行着。现在的高度是四千七百米,通讯状况似乎比刚才稍微好了一点,野蔷薇一直在涂写着什么,看起来事情的发展开始渐渐变得正常了,悠仁在心里双手合十。拜托了,引擎不要出问题,无线电也不要出问题——虽然这些设备本来就不是那么好用,好的,就像这样,现在风似乎也小了一点,保持直线飞行,这样说不定——

野蔷薇探过身子,大声喊:“通讯完全乱套了!刚刚倒是收到了几条消息,但都是两个小时之前的!我们现在在什么位置?!”

说不定还能在一个小时内找到停靠站,悠仁向后仰头,重重地靠在了座椅上。算了,考虑一下迫降的可能性吧。拜托了,至少一个小时后燃油用尽的时候,他们不要在海上,不要在丘陵上空,也不要撞到岩石和山脉,野蔷薇还在说着什么,悠仁甩了甩头,试图把一些不太好的预感甩出去。

“我怎么知道我们在什么位置!上一个通讯站算出来的相对方位还是一个多小时前的数据啊!!”

“你不能自己估计一下吗!!”

“风太大了啊!!!”

野蔷薇又踹了一脚座椅,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在雷雨中无线电和罗盘都变得不那么灵敏了,而风——如同从世界的尽头吹来的狂风呼啸不止,他们的飞机很难保持平衡,并且一直在偏离航线。她的焦躁难以抑制地攀升着,刚才她以三分钟一次的频率不断向各个通讯站发送消息,但是没有回应。漫天风雨中,她不知道还有哪个通讯站可以向他们敞开一扇门窗,甚至也不知道有哪条线路还在风雨当中坚持飘摇着。



云层还在聚集,悠仁偏了偏头,试图确认飞机左右两侧的情况。云仿佛有生命,他想,他们好像穿行在一座巨大的、拥有生命的坟墓当中。时不时出现贯穿云海的闪电,魔鬼在暗中擎着烛台。

现在的海拔高度是三千米,不能再等下去了,悠仁想。他怀着无奈的期望,试图把飞机降低一点,维持在几百米飞行的话,如果他们足够幸运,说不定可以搜寻到地面的灯塔。

飞机抖动起来,机身向左侧倾斜着,有什么东西掉下来发出了很大的响声,野蔷薇一把抓住了扶手。他的手心压着操纵杆,努力控制着飞机的角度。下降的速度比他想象得更快,悠仁盯着仪表台,数字快速地跳动着,密闭的舷窗外,风仿佛也是有形的固体,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而突然间,飞机的右前方炸开一片白光。

是闪电吗,还是什么东西?悠仁的脑子里只来得及划过这么一个念头,飞机剧烈地晃动着,舱室几乎倒转过来,野蔷薇大声喊着他的名字,他下意识地把速度推到头,接近两百九十公里的时速,飞机一个急转,几乎画出一个歪斜的直角,贴身擦过了那团光。太快了,他来不及思考,飞机剧烈地颠簸着,引擎发出呻吟般的轰鸣,飞机在他的手中坠落下去,有什么东西好像脱落了朝着他们掉下来,悠仁下意识地偏头,他身体挪动的刹那,手指跟着放松了一瞬。

只有一秒钟或是半秒钟,可是已经迟了,飞机卷进了一股强气流,在海拔一千多米的高空被上下抛起。悠仁的脑海一片空白,野蔷薇在喊什么,他已经听不见了,脑袋好像已经停止了转动,在剧烈的强风中,飞机又一次颠簸着倾斜,像一个孩童将手中的玩具弃若敝屣。在剧烈晃动中他身下的座椅滑开,世界颠倒过来,他的头在惯性之下撞向舷窗边的把手。


骨头碎裂的声响在轰鸣的噪音中也清晰可辨,不是来自悠仁的头,而是野蔷薇的腕骨。飞机失去平衡的瞬间,驾驶位的座椅卡扣松开,野蔷薇想大喊提醒那个笨蛋已经来不及,天旋地转中,她只来得及伸出自己的左手去挡,试图缓冲撞击的伤害。在颠簸和噼里啪啦掉下来到处乱滚的东西之间,他们的飞机终于停止下坠,悠仁大口喘着气,在那个瞬间他们都以为自己要死了,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知觉,一切知识、常识和道理都灰飞烟灭,在摇晃重组的世界之中,是那些曾经练习过千万次、已经印在他的身体里化作本能的肌肉记忆起了作用,他在无意识中拉着操纵杆,抖动的飞机慢慢恢复平衡。

海拔九百米,悠仁背上的衣服被汗水浸透,野蔷薇脸色苍白。

悠仁回过神来。一边喊“钉崎你没事吧”一边重新固定好座椅,检查了一下引擎和仪表,小心地把飞机控制在平稳的高度。某种比暴风雨和引擎失控更切肤的不安侵袭着他,他喊着野蔷薇的名字,没有回答,野蔷薇靠着窗,右手抓着耳机。

过了几分钟,才有一张纸条递到他面前。

野蔷薇:

「没事。专心开你的飞机,一切等降落再说」

野蔷薇:

「好好看路啊笨蛋」


风雷之中,男孩的嘴角抖了抖,两条眉毛皱在一起,脸颊的肌肉好像不受控制一样,有些僵硬地鼓起来。他像是要挤出一个笑容,可是那笑容不太好看,反而像快要哭出来似的。




布宜诺斯艾利斯航空中心办公室里,一位秘书激动地放下听筒站了起来:

“收到他们的消息了!圣安东尼奥收到了他们的简讯,「一点十分左右飞离奥维利亚港,四十分钟后遇上风暴,完全偏航,所有出路均无法通行,请告知风暴的大致范围」”

这片人潮组成的海一下子涌动起来。五条接过听筒,隔着嘈杂的人群,伏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那声音依然稳定如故:“北至多洛雷斯,西至圣罗萨,南至科奇港全都受到风暴影响,风从西南方向来,请告知现在的燃油余量。”

五条的声音回荡在办公室里。人群一下子散开了,所有的通讯员都在默默念诵他的话,这几十个字被无数次拷贝、重复、转换为电流或磁波传递出去,像是雨夜扑出洞穴的镰鼬。现在是三点零六分,伏黑手指发颤,他们还来得及吗,暴风雨像是黑色的龙,在高空中展开巨大的双翼,相比之下他的朋友们只不过是一只脆弱的鸟,身边追逐着翩飞的透明蝴蝶。

那只鸟在云中孤独地穿行,一次次撞向遮天蔽日的膜翼,而他们放出去的蝴蝶是那么细弱,徒劳地撞着那层看不见的墙,最后渐渐融化在雨中。



伏黑的指尖跳动着,一遍又一遍地发送着那句咒语般的指令,北至多洛雷斯……风从西南方向来。风从西南方向来。西南方向。请告知燃油余量。心脏仿佛失重一样,在向什么遥不可及的地方坠落,他咬着牙抬头望向五条的方向,五条还在打电话,几位航班被推迟的飞行员也来到办公室里,神色关切地说着什么,夏油先生坐在一边,流利地在一打又一打文件上签下名字。雨的味道近在咫尺,夜空中,一只鸟还在努力地盘旋。

不要死了啊,他感到泪水从心底涌上来,和着风声,如浪席卷,他的眼眶发痛,在心里咬牙切齿:不要死了啊笨蛋虎杖,要是敢死掉的话一定不会饶了你的——

我也好,前辈们也好,还有那个人,都在等你们回来,你不是最喜欢大家都在身边的时候吗?


他又看向五条。五条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一边拿着听筒一边注视着墙上的地图。五条身边仿佛竖起了一堵无形的墙,把他和忙乱嘈杂的人群隔开了。在摇摇欲坠的暴风雨下,五条像一枚钉子,刺进这张航路网的心脏,只要他还洁净、稳定、坚硬、一如既往地闪闪发光,航线就不会瘫痪,不会坍塌,这张用生命编织成的网可以同风沙雷雨相抗。五条就是这样的人,隔着那道透明的墙,伏黑隐隐地感受到他的悲意:在黎明来临之前,他不会松懈不会破灭,即便痛苦腐蚀他的心,即便他要为了这项事业付出一生的珍重与幸福。

风从西南方向来,北至多洛雷斯,南至科奇港。在无止境地重复中伏黑突然感到某种释然,仿佛跨过某种他一直避开的东西。那就是他的朋友虎杖悠仁对于五条悟而言,原来真的独一无二无法替代,而反过来也是一样。五条对于虎杖而言不只是负责人,不只是笨蛋恋人,也不只是老师;不是鸟,不是蝴蝶也不是天空和海浪,而是月亮,是飞扬和滚烫,是长夜中的光,是他人生中最无常和荒唐,但又最温柔坦荡。他的朋友虎杖,其实很容易孤单,也很容易想很多事情陷入一些思绪,那是他生命中的云翳,而五条教会他在云海中穿行,教他哪一些事物值得珍重,伏黑看着他数年来跌跌撞撞亦步亦趋,渐渐长大渐渐沉沦。但其实他终于找到了生命中的某个锚点,他把五条当成光,当成不会断折的航道,一个狡黠的信仰和可爱的玩笑,他跟着五条一步一步走下去,终于明白该怎样去冲破那些风沙和云海,明白他自己的生命应该怎样去活。


那这样也不错。

夏油先生好像感觉到他的目光,抬头看向他的方向,轻轻地朝他眨了眨眼。伏黑低下头去,重复着他单调刻板的工作,感觉到什么东西在心里冰解消融。他还是很爱你,伏黑想,并且到底也值得你爱。




有什么声音刺透了雨夜。伏黑一下子坐直身子,下意识地在纸上涂写着,一些破碎的声音和符号——“四”“内陆”“向西”“迟”——

「还有四十分钟的燃油,我们在尽力向西航行,可能会在内陆迫降」

伏黑读出了纸条上的句子。很有钉崎风格的语言,他想起经验丰富的前辈通讯员曾经对他们说过,如果接受到破碎而意义不明的讯息,那往往也就意味着这架飞机的终结。于是钉崎发出的每一条消息都简明而准确,不需要解码也不会令人叹息,无论是跨越沙漠还是穿过暴雨,从来不会动摇不会慌张。他想起他们曾经千次万次地排练那些讯号和暗语,试图在电码之上再创造自己的语言,所以他和钉崎之间的联络速度总是最快最熟练。他想起虎杖握着操纵杆的手,想起高天之上降临的晶莹的星辰。他想起五条先生和夏油先生赞许的目光,想起七海先生在他们的评定册上打下优秀,他们一直是最好的。


办公室里静默了,伏黑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说话。

这是为什么,伏黑抬起头来,把手里的纸放下去,有些焦急地扫视着房间里的人群。七海先生又推了推眼镜;夏油先生不再笑了,神色若有所思;欧洲航班的飞行员乙骨皱着眉,朝他走过来;五条先生的脸上还是没有表情,他整个人更像月球上一眼冰冻的湖。

“向西是对的,”五条捏着自己的下巴,修长手指点在地图上:“让他们在不破坏引擎的情况下,把海拔拉高,迎着风尽可能快地航行,”他顿了顿:“让西南方向的通讯站和停靠站做好准备,有可能的话随时准备接他们的飞机。”

通讯员和秘书们纷纷转身没入那片混着说话声和电流声的海里,但七海先生没有动,紧锁的眉头也没有舒展。夏油先生的钢笔轻轻点着桌面。乙骨前辈来到他身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

很好听的声音,从前教给他们哪里有冰湖,哪里的山峰可以绕行,哪里的农场可以接纳遭遇事故的飞行员,在明朗的夏夜偷偷给他们斟上波尔多酒,也教他们辨认星座的那个声音,带着一点为难和苦涩,在伏黑的耳边响起:“惠,虽然很难,但是……在这种天气里他们是很难迫降的。”

很难?很难说出口,还是很难接受?他惊愕地转过头,乙骨垂下眼帘,避开他的目光:“愿悠仁和野蔷薇好运。”




五条站在街上,片刻之前他靠着楼道的墙,现在他靠着航空中心楼下的砖墙,时间好像倒流了。风经过他的周身,他靠在阴影里,七海抱着手臂站在对面。

他低着头,仍能感觉到七海审慎的目光停在他的身上。长久的静默后,七海终于开口:“那些是你最看重的孩子吧?”

“你看着他们,会觉得他们能够摆脱我们的命运,不至在这件徒劳的事情上消磨一生,是这样吗?不只是我,你就不累吗,夏油不累吗?”


“不一样的。”长街尽头,五条的发丝折射出月色般的光泽,“他们都很喜欢天空。”

七海看着五条。五条抬起头,那双眼睛平静而澄澈地望进七海的心底。「那些」年轻人,实际上只有「那个」孩子——他是在宣告着什么,在夜风里,七海只觉得有什么自己不忍承受也不愿去承受的「真相」压在胸口,仿佛下一秒就会窒息,他竭力地、挣扎着张开麻木生涩的唇舌:

“那虎杖君呢?”



五条望着夜空,七海以为他这一次也会沉默,但最终他开口了,一如既往,平稳而温和的嗓音:

“他是我的骄傲。”



七海深吸了一口气。

“你也喜欢天空,所以你才能够教出那样的孩子。可是你没有教他不要在工作中带入感情。”

“那么你自己呢?”

“你应该很清楚,无论是规则,道德,还是责任,那都是不被允许的。我没想到有一天会由我来提醒你的责任。现在——”

七海顿了顿,好像不续上一口气就无法继续发出声音,他强迫自己再度开口:

“现在是你面对现实的时候了。”



风飘飘荡荡兜兜转转,好像在这座城市里迷路了。

过了很久,五条才说:“我知道。”

还是那种平静得让人觉得近乎悲切的声音:

“是我错了。”


他又一次徒劳地、疼痛地回忆起他的孩子。他想要去爱他,翻出心脏、抽出骨髓去爱他,可是不能。七海说得没错,他的爱不被允许,在这座机器上,他是上级而虎杖悠仁是下级,他的手里掌握着航线,也维护着飞行员的生命,任何多余的情感、危险的动摇都会威胁他的决定,把他引向无可挽回的深渊。他不能拥有感情,更不能拥有对他的下级、他的飞行员的感情,在世间无数种不能成立的爱当中,他对他的悠仁的感情是最不被宽容的那一种。然而他无法拒绝那种本能,无法停止那种刺痛。饮鸩止渴或是慢慢走入湖水深处,他无法挣扎无法抗拒,只能够在漫长的日夜中,怀着悲哀与绝望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等待着命运将他幸福的泡沫一一打碎。他的孩子太懂事而太聪明了,可是那孩子还是无法想象他们中间隔着怎样的群山万壑,他在这一边朝着他的孩子望去,唇间喃喃,却听不到声音。

在疼痛之中他也用尽一切气力,用尽余生的一切代价做出觉悟,那就是他的爱只能够止于此了,尽管再不舍再艰难,他必须要为这项事业奉献他手中的一切,包括他仅有的珍贵到近乎卑微的爱。

但是他未曾想过,他交付这份代价的对象是死亡。



七海沉默着。五条轻轻地叹气,然后再度开口:“但是这不是一件徒劳的事情,即便我们看不到,哪怕他们也看不到,但是我们的血肉会沉淀为飞机的骨骼,我们的心会化作航线上的灯。这个时代会过去的,即便要再无数个黑夜,这项事业终于会被证明它的意义。你明白的,七海,你只是不承认——”

他笑了:“当然,我也有很多不愿承认的事,但是我现在必须要承认了。”


又过了很久,他听见七海重新开口,那句话遥远地传来:

“现在轮到我和你是共犯了。”



五条转身走向黑暗中,七海听到远处传来什么东西坠落的声音,或许是硬币或者玻璃掉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而寂寥的声响。




三点二十分,七海推开门走了进来。

伏黑有些恍惚地抬头,好像看到什么早已被写好的情节按部就班地上演。七海先生习惯性地看了一眼表,然后简单地开口:“不必再等待巴塔哥尼亚航班了。欧洲航班准备,十分钟后出发。下一班巴塔哥尼亚飞机推迟到和地中海航班一起出发。”


砰的一声,是伏黑站起来,由于速度太快而碰倒了他的椅子。乙骨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他踉跄了一下,终于没有摔倒。

伏黑的喊声穿过了整间办公室。

“七海先生!时间还没到!”

七海没有看他。

“五条先生呢!五条先生在哪?他不知道时间还没到吗!”

七海叹了口气。乙骨脸上浮现出关切神色,站到了伏黑身边。七海又把眼镜拿下来擦了擦。

“伏黑同学。这是我和五条先生讨论过的决定。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无论如何,不能为了一班飞机无限推迟其他航班的进程。”

伏黑攥着拳,指甲几乎嵌进手心里,那个他用尽一切努力想要驱除的结局还是来到了他的面前,可是这一刻他已经再没有什么能做的了。他抓住七海的袖子:“他们还活着啊!”

七海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将他的手指拂去了。

他说:“乙骨同学,快一点,你马上要迟到了。”


乙骨犹豫了一下,也拍了拍伏黑的肩膀,然后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他们出门的瞬间,五条与他们擦身而过,带着一身夜色与一身烈风走进来,并没有在伏黑身边停留。

他径直走向他刚才倚靠的那扇窗边。夏油先生也抬起头望向他的脸,很多人停下手里的工作望过来,事实上,他的视线不仅没有在伏黑身上停留,他也没有看任何一个人。那双骄傲而飞扬的蓝眼睛在墨镜后黯淡下去,像是碎玻璃搁浅在泥沙中。


夏油先生提着他的写字板走到神情恍惚的伏黑身旁,抓着他的胳膊把他带回桌子边,顺手从旁边拽了一把椅子在他身边坐下。五条朝他们的方向转过头,夏油先生又露出了那种亲切友好的微笑,夸张地朝着五条挥手示意他别管。于是五条又把头转了回去,短暂地沉默之后,好像刚刚找回自己的喉咙,他问道:“情况怎么样?”

一位秘书拿起桌上的文件:“还没有消息,推测他们现在应该在特雷利乌的西南方……”

五条打断了他。那声音不悲伤也不绝望,好像只是司机走错了路,他提醒他要在下一个路口转弯:“我不是说巴塔哥尼亚航班,去北方的航班情况怎么样?”

秘书愣了愣:“一切正常,七海先生和欧洲航班的飞行员已经离开了,预计五分钟后欧洲航班就可以出发……”

五条点了点头。他望向办公室里忙碌着的人群,好像在找什么,但是似乎又没有找到。

“虽然您可能很忙,”一位通讯员朝他举起手:“还是有必要向您通报一下巴塔哥尼亚航班最新的消息——”

五条好像刚从梦中醒来似的:“这样的话请您讲吧,需要我下什么指令吗?”

“不,现在情况很不好,信号断断续续的,”那位通讯员皱着眉头:“而且气象太复杂,变化也很快,即便您能给出正确的指令,它被巴塔哥尼亚航班接收到的时候也很可能失效了。”

五条一动不动,只是立在窗前,人们看不清他的眼睛,只能猜测他在凝望布宜诺斯艾利斯夜空中渐渐聚起的乌云。通讯员望着他的脊背,一种近乎于不忍的感受突然涌上他的心头。犹豫了一下,通讯员才继续开口:“他们的燃油还能坚持二十分钟,如果您想,这点时间还够布宜诺斯艾利斯再发出一条消息,运气好的话,他们会听到的。”

生铁般覆压而来的层云之下,五条的背影仍然挺拔得像是雪山。沉默在办公室中拉长着,通讯员觉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五条的嗓音才重新在他的耳边响起:

“辛德瑞拉。”


通讯员有些意外:

“抱歉,可以请您重复一遍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五条的声音仿佛带上了沙哑的笑意:

“那么,请您发送「辛德瑞拉」,他会明白是什么意思的。”




悠仁还在云中穿行。布宜诺斯艾利斯来的消息也不是完全没有用处,至少他们现在不在原地打转了。他迎着风,穿过一股又一股气流,像是跑过一座又一座山丘。这时候他不再紧张也不再恐惧,好像自己生来就居住在云间,此刻只是一场再平常不过的旅行,只不过他和他的同伴还不太清楚终点会落在哪里。

好像已经在云中生活了千万年了,他这样想。很久没有过的感觉,他在云层中感到一点茫然,像是很久以前,他还没有认识风和天空的时候,那种孤独与困惑的茫然感。


他想起自己童年时,有一次被大人带到拉斯皮纳斯。他在镇上漫无目的地走,几个孩子从他的身边跑过,喊着:“海!”

于是他加入了那些孩子,和他们一起跑起来。日暮时分他抵达了海边,自大西洋深处推来的潮汐幻化成透明的风白色的浪,从世界的每个角落漫卷而来。他的世界渐渐失去颜色和声音,只有海的呼吸混合着风声,如同精灵在天空吟唱祝歌。

于是他看着落日慢慢把海染成玫瑰色,想着拉普拉塔河奔流入海,帆船滑入深不可见的大西洋。他感到恍惚,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四面八方的海和天空、浪的哄骗威胁、包裹沉沦。

他坐在一块礁石上看着,天色越来越暗,物质在那幽暗中失去轮廓又失去实质,把他的一部分也溶解带走了。这时一群鸟从海滩上飞起,白色的影子也被染成玫瑰色,混合着来自大海深处的群青。那些鸟振翅、升起,羽毛扑打的声音刺破了孤寂的浪声与风声;白鸟倒映在他的瞳孔,浪歌风吟渐渐退去,他注视着那些鸟向着海的另一边飞起来,渐渐消失在天际。

他盯着它们消失的天空看了很久,感受着他自己的世界渐渐恢复实感。


在等待长大的漫长时间中,他无数次回忆起那个海边的黄昏。成长如此深邃、幽暗和痛苦,在长夜中他心底总生出逃离的冲动,要么远走要么毁灭,动摇打落,飘游浪掷,焦渴的人抓起雪吞入肺腑,他躺在无数个夜里,亚热带季风来来去去。在无数焦灼与茫然中他反复想起海、天空和振翅的鸟,猜测着而又渴望着那种消磨与奔逃背后的答案是什么。

后来他认识了很多人,有了一起筋疲力尽躺在训练场、一起出生入死走在天地间的朋友,有了关怀他的前辈们,也有了最好的老师——他又想起五条悟的背影,像自由的鸟,像皎洁辉光——他想不到什么样的老师会比他的更好。五条悟把黑夜与星辰背负在肩上,然后温柔地握住他的手,教他每一条电路的走向、每一个零件怎样组装,教他山川与沙漠的另一头有什么,云的深处是怎样的王国,教他驯服一架飞机,再和他的飞机融为一体,教他穿过无边无际的永夜,让整个世界打开在他眼前。

在那一夜又一夜的茫然与痛苦中,他期待着会有什么人来到他身边,可以指给他看世间的虚幻与善变,可以让他注视,让他信服,让他学会生命是什么东西,他应当怎样活着。后来随着他的老师,一切都慢慢有了,他的老师像云层中的流星雨,把他的世界点亮,又带给他无数瑰丽的景象,远大的地方,也带给他珍贵的无可替代的爱。

他知道他的老师爱他。不是轻飘飘的甜腻的爱,而是穿过风沙星辰,穿过时间,用他的信念、他的责任、他锁在匣中的年轻的张狂与梦想、他的勇气与自由,摧枯拉朽一往无前地,爱着他。

而他一直都明白。


他后来也终于明白了那答案是什么,不是安顿,也不是不再孤独,或许不一定普适,但至少对于某种人——像他的老师和他自己那样的人——来说,那答案是建立在爱与信任之上的勇气与自由。或者反过来说也成立。

他们之间不是因为单薄的爱联系在一起,而是虽千万人吾往矣,千万人之中惊鸿一面,在对方身上嗅到同类的气息。他的老师生来就要把自己交给远大的事物,而他渐渐长大,他想自己也是一样。他们只是足够幸运,在向着远大而深邃的事物走去的途中遇到了彼此。

而他有可能不能再向前走了。这有点遗憾,但是他还是希望他的老师不要太受打击,希望他的爱人永远坚定而皎洁,像五条悟本来应该的样子,也像他最喜欢的样子。




在三千米高空中,虎杖悠仁叹了口气。他们没有燃料了,两个人的运气最终也没有支撑到他们飞出这片风暴。野蔷薇简单地固定了左手断掉的骨头,右手居然还拿着笔在写什么。悠仁把飞机速度降到最低,既然反正都是这样,那么就坦然愉快地接受吧,他决定尽量降低飞机的油耗,在掉下去之前还能多和他的朋友说两句话。

引擎声音也没有那么大了,他看着面前的云海,对旁边的女孩说:“谢谢你啊钉崎,认识你我很开心。”

野蔷薇瞪了他一眼,没有停笔:“行吧。下辈子如果还要飞,那还和你们两个笨蛋一起好了。”

他笑了起来,无牵无挂,如同拂去衣上尘埃。但他随即又感到好奇:“你还在写什么呢?”

野蔷薇一本正经:“遗书啊。”

悠仁措手不及,扭过头看了一眼,那张纸上已经有不少字了,野蔷薇应该已经写了一会了。

悠仁眼角有些抽搐:“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吗?遗书都要提前写?”

野蔷薇写完最后一个字,单手将那张纸折了两折塞进衣袋里:“我相信你的话现在就写不完了,还有时间吗?你要不要写,我可以给你代笔哦?”

“你写了什么啊?”

“把工资条留给奶奶,跟伏黑清算一下欠他的钱,借了真希姐一件衬衣结果送洗的时候弄丢了,跟她道歉并且让伏黑帮我买一件赔给她,”野蔷薇作思考状,“跟大家告了告别,谢谢乙骨前辈和七海先生他们的关照,骂了伏黑一顿,以后没有我们两个了,希望他自己也能活得开心点。”

“听起来已经没什么需要我说的了啊……”


野蔷薇突然坐直了,按着耳机,片刻之后她又重新倚了回去:“什么啊,肯定是那个人对你说的,你要不要猜猜是什么?”

“什么是什么,有讯息给你吗?”

野蔷薇靠着舷窗,睫毛在闪烁的灯光下一起一落:“我打赌肯定是给你的,就是这次没什么赌注好下了——”

悠仁的心跳起来,是什么话要给他,在世界的背面,在这片云层深处,是什么人要对他说话?那个模糊答案叩击着他的心房,野蔷薇转着铅笔,一字一句:

“Cinderella,是五条给你的吧?”


他的眼眶模糊,在无所依靠的高空中,风和星辰都放弃了他,连他自己也放弃了自己,但是命运还尽职尽责,将他此生最震撼而最远阔的浪漫,隔着一千五百公里的风雨飘摇送到了他面前。悠仁努力抬了抬头不让泪水掉下来,扭头看向野蔷薇:“你怎么知道那个是五条先生说的啊?”

野蔷薇扯了扯嘴角:“因为你喜欢他啊?傻子都能看出来,只有你会喊他老师,你也只喊他一个人老师。我和伏黑偷偷打过赌你们什么时候会公开关系……虽然现在来不及了就是了,好吧伏黑说你俩最多是两情相悦,我说你们绝对在谈啊?”

他把脸转向窗外,野蔷薇噼里啪啦的讲述当中,他的泪还是落了下来。他以为的黑暗之中默然无声,原来一直有人注视着他,以宽容和暖意,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日日夜夜,将他从年少的彷徨当中托起,照亮他或许弯曲而坎坷的前路。野蔷薇探过身子:“好啦好啦……以后不会拿你乱打赌就是了,如果还来得及的话,祝你们幸福。”

她的神情突然严肃起来:“所以你不要留几句话给他吗?”


盯着仪表板上跳动的数字,他想了一会,才慎重地开口:“那我祝他以后常有所爱,也能被人爱吧?”


野蔷薇刷刷的写字声中,他又像是站在台前突然不知所措的孩子一样挠着后脑勺:“这样说会不会太没有意义了?太幼稚了吗?”

野蔷薇利落地折好那张纸塞进他的衣袋:“不会,就这样很好。”


她吹了一声口哨:“最后轮到我们两个下地狱了?”



悠仁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仪表,对野蔷薇说,又好像在和远隔千里的某个幽灵说话:“总不能真的就这么坠机吧,我迫降一下试试了哦?”


他握着操纵杆,感受着现实一点点回到身上,他训练过千万次的技巧也回到他身上;他身边的女孩把铅笔一扔,轻轻巧巧道:“我无所谓,那就最后赌一把吧。”




巨大的失重感排山倒海地涌过来,悠仁咬着牙,感觉到唇齿间漾开浓烈的血气;野蔷薇竟然还在高声吹口哨,好像他们只不过身在一场飞行演练,或者游乐场的某项高空娱乐设施。突然间一声巨响,两个人被撞击的力量抛起来,飞机好像开始滚动,比气流中的颠簸更强烈,天旋地转中,一块玻璃炸裂开来,然后右边的机翼也碎了,在飞溅的碎片中飞机突然静止下来,悠仁头脑空白,只来得及喊一句:“快跳钉崎!!!”


两个人同时翻出窗口,滚了十几米才精疲力尽地停下来。悠仁坐在草地上大口喘着气,野蔷薇在不远处,过了一会才骂骂咧咧地坐起来。

野蔷薇:“这就是你的迫降吗?!!!笨蛋就是笨蛋啊?!!!”

悠仁:“相比之下没死不是更反常吗!!!”

野蔷薇:“你有哪里受伤吗?!”

悠仁:“好像有条腿骨折了但是还好!!”

野蔷薇:“你是白痴吗!!!”


悠仁朝野蔷薇的方向看去,她已经踉跄着站了起来,手里居然还抱着她的耳机和无线电设备。野蔷薇的步子不太稳,但看起来没有什么太严重的伤,他这时才感觉脸颊有什么东西流下来,他抬手一摸,一手粘稠的液体。

野蔷薇已经走了过来,把无线电设备丢进他怀里,然后用完好的右手拽着他的衣领把他拖远。悠仁打开身上系着的急救灯,两个人灰头土脸地靠在一起。

“天线好像又坏了,不过说不定还能发出去信号。我再给伏黑一次机会——”悠仁正试图用两块掉下来的碎钢板把断掉的腿固定住,野蔷薇又开始噼里啪啦地操作通讯设备。微弱的灯光下,他看见野蔷薇的发间沾满已经快要凝固的血。不过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叹了口气,抹了一把脸,扶着野蔷薇的肩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朝飞机走去,准备拔掉飞机上的插头和电池以防发生短路燃烧。




已经四点多了。布宜诺斯艾利斯航空中心的办公室里一片死寂,北方的航班已经陆续出发了,为了南方风暴增派的人手也陆续回到自己的岗位,办公室里的闲人越来越少。伏黑坐在桌子旁,近乎刻板地重复着几个单调的电码。

那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只是经过重组的他的姓名首字母。他和钉崎从前一度热衷这种游戏,把三个人的姓名字母拆开重组,再用自己加密过的方式发送出去。那架飞机或许已经消失了,可是他不愿意虎杖和钉崎就这样平静地、悄无声息地消失。

不过估计那两人也不会悄无声息地消失,估计最后还在声讨他是笨蛋吧?他忍着泪水,心想,我确实是笨蛋。对不起,虎杖和钉崎,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夏油先生坐在他身旁,对着一个捧着文件过来的秘书挥了挥手,那个秘书转身去了另一名通讯员的桌前。

对不起,他一遍又一遍地按着那几个电码,很快就要天亮了,在最后的黑暗中,那些电码像迷路的蜂群,流散在天地之间。


突然之间,他的耳机里传来破碎的声音,仿佛跟随着那几个单薄的字母起舞。长长短长短,先是一次,后来又准确地重复了三次。伏黑猛地抬起头,夏油先生转过身望着他。

不会错,那是钉崎的密码,用他们自己的解码方式,译出来是“野蔷薇”的英文拼写首字母。这意义不明的声音太微弱,没有人注意到,除了绝望的伏黑自己。

他不可置信地、惊喜地望向夏油先生:“是钉崎!他们还活着!”




天快要亮了。悠仁脸上的伤已经不再流血,他靠着破碎的机翼,看着野蔷薇还在敲敲打打那架摇摇欲坠的设备。突然之间,野蔷薇朝他挥手:“喂虎杖快来!伏黑这笨蛋居然真的靠谱了一次啊?!”

星辰渐渐隐去,他攥着野蔷薇替他写的那纸遗书,耳朵里灌满野蔷薇的喊叫,野蔷薇说原来我们离布宜诺斯艾利斯才七百多公里,这风也太大了吧居然能吹这么远;野蔷薇说伏黑告诉我们五条先生和夏油先生亲自过来接我们诶;野蔷薇说虎杖,刚才忘了说,认识你我也很开心,认识伏黑我也很开心。



他听着,好像一场幻梦隐去,跌坐在绿草如丝的地面上,看着黎明渐渐升起,熟悉的引擎声包裹着他,野蔷薇朝着天空挥手,对他喊好像真的是两架飞机诶,而他竭力睁开眼睛,刺痛着望向天际。

两架飞机一前一后落下来,轰鸣声里,他先看到夏油先生微笑着对他招手,他才敢于将目光落到那架先降落的飞机上,他熟悉的身影跳出机舱,黑衣在晨风当中扬起,披着月色与黎明相交的辉光。






*原作 圣埃克苏佩里《夜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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